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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夏【追忆】永新莲塘《源头旧事》-山水人文象形

全部文章 admin 2015-04-05 851 次浏览
【追忆】永新莲塘《源头旧事》-山水人文象形
《源头旧事》序
文/龙灿珠
中华读书报曾载文说:中华民族绵延生息的脚迹是与中国风俗文化的传衍相伴随的。
我在深圳机关打工时,随团到浙江绍兴参观学习编纂史志经验。绍兴的方家对我们说:史志,是记载过去的事情,最为重要和有意义的是把消逝了事情记录下来。
大概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末,以童年时代的旧事为题材,写成了一些小品。有的曾发表在当时的报刊上,有的曾对台广播,甚至获得了报纸副刊电台对台广播的优秀作品奖。我也喜爱这些小品,于是辑录成一组。
现在的源头村已不是过去的源头村了。我在一篇小品中写到:“改革开放”了,一座拦河坝,把小溪兜住,把阳光兜住,到夜晚,满天的星星,撒了一把在这山村里。从此,源头村的古老的屋子幽暗的角落里,那方形的匣子里,有国家的领袖人物对村人面对面的讲话,有千里外的海湾炮火,也有迪斯科的节奏……于是,古老的源头村,年轻了,也现代了。

《源头旧事》
文/龙灿珠
源头旧事之一
1
山连山,山叠山,苍苍翠翠,层层迭迭。那些草木铺展出赣西山区的葱茏秀丽,那些民居也拥挤出三千年永新的古老质朴。
县北边陲,山,显出那么一种另样的厚重和沉稳。有些地方,裸出嶙峋的石,冷冷的岩缝中,温情地沁出晶莹的水珠。水珠滴落,串成线,合成流,汇成流动的泉、奔腾的小河。小河从深谷幽壑中流出,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地一路闯过来,一路起伏跌宕,虽弯弯曲曲,但有波有澜,有歌有呤,流入长江,注入大海。或许,因为这山这水,山下的这个现在有三百余户的村落也就叫做源头村。
源头村,离北京三千公里,离省城三百公里,离县城三十公里,挂在墙壁上的地图上找不到。据传,很古很古的时候,便有人在这里居住了。居然还有先生在一座古寺里设馆。我的祖先,就是那个教书先生。子孙繁衍到现代,竟有三四百户,将近两千人。
小河串起一个个古老的自然村落,也灌溉着一丘丘稻田,养育着一代一代人。从洪荒年代至今,人世沧桑,浮沉起伏,喜怒哀乐,溪水仍旧那么汩汩地流,永远那么清澈,那么透明,也那么甘美。
虽然,城里有耸立如山的高楼大厦,有往来如梭的汽车,有花花绿绿的商店,有摩肩接踵的人挤人的街道,源头村里人,还是脚穿草鞋爬山,用长长的竹竿做烟斗,用木犁犁田,用手插秧,用扁担肩膀运输,灶窝里,溢着番薯芋头的香味……有个温饱,便心满意足了。
农忙种田,农闲砍柴。一根葛藤缠在腰上,屁股上插把柴刀,三五成群地进山去。年轻的男女,兴致来了,扯开嗓门儿就大声地唱:砍柴要砍石花柴,联妹要联有情妹……热情奔放,唱得山也和,水也应。十八岁的俏妹子,两朵红云飞在水嫩嫩的两颊上,毫无顾忌,用高亢宏亮的子和调接过来:对面阿哥一十八,你不讨婆做咕啦?
幽静的山林中,吐出温馨的绵绵的情意,天上的白云和乌云混在一起了。
树上的小鸟,叽叽喳喳地咶噪,吵呢?闹呢?唱呢?
出山来,二十大几的后生子好气力,百十斤柴担压肩上,扁担吱吱地合着脚步的节拍颤,热的汗水蒸出来,衣服前襟的扣子都解开,露出古铜色的隆起的胸,浑厚厚的像那山。
小径不知是从云端里飘下来,还是从树林中长出来,沿着山坡转,随着小溪弯。嵌入泥中的石头却亮亮的。这路,是赤着的脚板一代一代踏出来的。人挑着担子在路上走,不嫌路长,不嫌坡陡。累了,柴担往路中间一放,“咚”的一声,山直鸣。手从额上抹下来,捋到脖子根,一巴掌汗,顺手一挥飞到路边的野草野花上,天上轻飘飘的云便凝滞不动,又似有一点沉重了。
小溪就在路边流,溪里面的卵石圆圆的,水把它们打磨成鸡蛋。太阳透过水波照下去,荡漾出闪动的金色的圈,人便也有了金色的梦样的企盼。人,不由自主地蹒跚着走过去,双膝跪在水边的石头上,俯下身,像跪拜,如乞求,双手插进水里,支住身子,将头伸到水里作牛饮。抬起头,吐一口长气,满身心舒畅,朝远处的碧树,猛呼一声:“哟——”,群山先后回应:“哟——哟——哟——”,树叶动了,云也动了,一股清凉的风,带着草叶的清香,徐徐拂过来,激荡的小溪流水,在石上碰一串浪花,网一片阳光如金。
2
四面都是山。打开眼睛,是山的颜色;闭上眼睛,是山的声音。村里的一位将军离家五十年,住在闹市的小别墅,他常对故乡人说,他的梦里,还是源头那山的苍苍,是岩的峻峭,是泉的潺潺,是鸟的啁啾,是鸡啼狗吠。
山中的草木繁杂得没有了名字,漫生于荒坡野岭,幽谷深壑,自生自灭。村人将乔木通称为树,灌木通称为柴。这些树、柴和各种各样的野草,织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浓绿,春有花开,夏有阴凉,秋有硕果,说是平凡也好,说是卑贱也好,荣枯盛衰,自生自灭,无人在意。不过,各自也都有各自的春天。
山里的云杉叶片如针,直刺苍天;翠竹节节坚挺,刚正临风;红枫经霜,丹心自荐;挺拔苍松的梢顶虬枝,结成宝盖揽九天云飞。藤萝或攀树直上或悬崖倒挂,临危不惧;兰、芷独处幽谷,高雅自矜……
山,幽深的神秘中,有虎、豹、麂、鹿,有鹰、鹏、燕、雀,有蟒、蜥、蝗、蝶……它们有嘶鸣,有叫喊,有哀啼,有浅唱,虽也有弱肉强食的凶残,但也有充满诗意的歌吟。热热闹闹王婧乔,有声有色。
一切皆是天生天定,源头人既不为奇,也不为珍,所有的植物,砍倒了,干了,都可当柴烧;所有的动物,猎获了,就是碗中美味。
小溪就在山谷中流敞,在石头上跳跳蹦蹦,像活泼的少女,天真无邪,哼着小调。随山转,顺势流,傍芳草,穿翠竹,摇波漱石,虽弯弯曲曲,虽坎坎坷坷,虽跌跌撞撞,却一往无前。是悬崖,跳下去,成壮丽瀑布;有小潭,潆洄盘旋,任小鱼悠游。于是,莽莽大山,也有李白山水诗的优美和壮丽,也有柳宗元山水小品的情趣和清新。
捧一册诗集,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阅读,或许就能读成陶渊明的淡泊,或许就读成了李白的旷达;拿一部《袁王纲鉴合编》坐在茅屋里的油灯下研读,或许就能读出白胡子老子的玄奥,或许就读出黄头发的萨特的存在。
山连山,山迭山。天,搁在山尖的树梢头,像口大铁锅。锯齿似的山峰咬出锅顶那一块,给了源头村人那双眼睛。清季,一位读过两年子曰诗云的白发白胡子爷爷站立在门口,翘首望天,顿悟世界,大声发感叹:
天,好大哟!有百打百丈宽呀。

3
村里的房屋茅舍或高或矮,或新或旧,疏疏落落,朝北朝南随意摆布,但相邻相望,相接相连。民国及以前,大多数二三户共住一幢房子,一户住了一幢的,或是村里的少数几家富人,或是村里的少数几家穷人。
穷人住的房子往往瓦漏壁穿,说不定那一天一场大风大雨就倒塌了。
他们养牛、养猪、养狗、养鸡、养鸭……除了牛有关押的小茅屋,称为牛栏,猪、狗、鸡、鸭,都和人居住在同一片屋顶下。在大门角上,丢一些稻草,是猪睡觉和休息的地方;在厅堂上靠墙用砖头砌一个二尺来高二尺来宽三尺来长的圈,夜晚关鸡和鸭,称为鸡埘;狗没有窠,大门左边留一个小洞,叫“狗路”,是狗自由出入的门户。所以,有这样的俗谚:一家人家三件宝重生之大枭雄,鸡啼狗吠孩子吵。
屋前屋后,是菜园,是果树。冲里冲外,是梯田,是熟土。桃花开了李花开,桑椹乌了橘子红。杨梅树不开花也结果。清明前浸种招远皮革城,立夏前栽禾,小暑割稻,寒露摘茶籽,冬至酿酒,小寒大寒薰腊肉。山中的竹笋、党参、茯苓随你挖,山中的杨梅、茅栗、桔梨随你摘,山中的桐籽、木梓随你拾。冬日晴天,男人进山烧木炭,女人,聚在晒地上从一颗颗桐子壳里把桐籽挑出来。
源头村人不愁吃,不愁穿。山外的种田人说,源头好,柴干水便;山外的读书人说,源头好,有超然之幽雅,有怡然之自得。
树林深处,各色各样的鸟,一年四季轮流叫,叫唤起来都是歌。鸡啼,狗吠,小孩吵,无序的吵闹中有勃勃生气。姑娘家山前唱山歌:
打铁不怕火星烧,
恋哥不怕杀人刀。
杀掉头来还有颈,
砍去颈根还有腰。
小伙子听见,心里痒痒地在家里就坐不住了。
小伙子有了新山歌检:
脚盆洗衫木篙晒,
查做(怎么)舍得有情妹?
若要舍得有情妹,
除不棺材盖上盖。

4
只是此处不是世外桃花源。
寂静了一夜,鸟一开始在树林中吵嘴似的叽叽喳喳,天就亮了。
大门,厚实的杉木板,一拉,吱呀一声,对面山上有回声。女人一边掩衣襟,一边打呵欠,同时骂男人:睡得过猪!
猪就睡在大门角上,哼哼几声,门一开,急急地往外冲。鸭子仿佛得解放,扑打着翅膀,嘎嘎叫着,朴楞楞地跳进屋前的池塘里。一只大公鸡啄住母鸡的头,扒上背,就强奸。下得来,耸起一身毛,快意地漾一漾,满得天然乐,高兴得跃到篱笆上,扯开嗓子就唱歌。母鸡温厚老实地在墙根或篱笆下,一切都忘记了,继续用爪子刨着浮土丁文山,不声不响地好像在觅寻小虫子,却是啄食小砂子……
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,没火柴。火石,很少有,生火也麻烦。多用糠头(谷壳)或茶籽壳埋火种。女人在灶下拨开灰,黑黑的,一点火星都没有。她从茅窠里撕了一小把稻草去邻家借火。稻草火把烧得快,她赶紧走,两只肥硕的乳房上下颤,屁股一颠一颠的。
她骂丈夫不管用,尖起嗓门恶狠狠地喝斥也还在睡觉小孩:短命早死的,你和你爹一样,就这样睡死在床上,还要等到生蛆呀?不能去拾(ge)屎呀?
她边骂边走到床边,伸手摸到孩子的大腿,手指夹住肉,狠狠拧了一下。小孩哭喊一声,只好起床了。一边抹眼泪,一边从墙根拎起屎粪箕。
女人去摘菜,打开菜园门,发现一只南瓜被偷去,伤心,难受,立时变成愤怒。两手往后一剪,在屋巷中绕村慢步走,痛心疾首,伤心欲绝,但不流泪,心里怀疑是某人,扯高了嗓子不指名地大声骂:
“哪只(la)贼牯贼婆呐,雷打火烧的,炮子打马刀杀的,偷我家的南瓜,吃了去死呀。咬一口,要掉一颗牙,烂唇烂舌烂喉咙呀。吃了要的的打打拉稀屎,屙秋痢呀!屙得脑壳垂胯下,稻草绊得倒,灯心勒得死,
眼睛张不开,鼻孔没气出……行路路要崩,坐船船要沉,死在外面没人收尸,鹰叨老鸦啄……”尽是最恶毒的词句。
她骂一句,鞠躬似的身子向前弯六十度,骂一句,鞠躬六十度。尽情骂,肆意骂,不回头。两只手反剪在后面,张开着巴掌,调皮的小伙子觉得太讨厌,爱捣蛋,恶作剧,用竹篾挑一垞糖鸡屎悄悄地放在她巴掌里……

5
时有几块抹布似的云,在天空抹。抹得“锅底”蓝蓝的,好清澈。下雨了,天塌下来,地接住,把青山通体洗一遍,也把心境洗一遍。爽爽的,世界更美好了。
太阳和月亮用金丝和银丝来回在这“百打百丈宽”的天空织,织出人间许多司空见惯的乱烘烘,也织出村里许多与悲剧故事大同小异的悲欢离合。织出来,又抹掉,源头村,盛不下那么多恩怨情仇。
夏天,接连两天暴雨,水从山坡上滚下来,泥沙俱下,清水就浊了。清流成浊涛,立时怒涛排壑,洪波裂岸,地摧山崩,摧枯拉朽……
洪水漫过稻田,心软的女人就哭了,声泪俱下,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:天啦……

源头旧事之二
6
山山坳坳里,高耸云天的杉树林,一片连一片。那杉树,红的皮,红的心,透着柏木的清香。木质特坚硬。此称陈山西木,其他的地方不产。
穷家鱼塘势力山,山场没权没势镇不住。穷家栽下树,长大了,卖给有势力的人家。有势力的人家做木生意,成片买过来,成片砍。
雇用的砍木人,短袖,短裤子,腰间系着有三尺长的白布巾,有的肩上抗把弯弯的伐山刀,有的手里掂把亮亮的砍山斧。走在山路上,一摇一晃,很威武,也很得意。因为工价,是做田里事的两倍。
伐木,这里的人叫斫木。斫木的人,进山了,自己搭住棚。在山坡下稍平坦的地上,用木头架成“人”字形,两面挂稻草,仅仅能挡风和避雨。这住棚,他们叫“厂”。砍木期间,吃在这里,睡在这里。
山有山神,还有野怪。山神野怪都不能得罪,他们一作祟,伐木人就凶多吉少了。伐木人的故事,特多,流传得没有年代了。
说,有一次斫木,得罪了山神,那树砍倒了,便朝那有人的地方倒,砍树的人死的死,伤的伤。
说,有一次,在一个夜晚,斫木人都睡沉了,有鬼远处“哇”地一声叫,都醒了。忽然,山坡上呼隆隆一阵响,一根三尺围的木头从山坡上直朝住棚射过来……
说,某某砍一棵树。那树不大,古老。砍一斧,从根部的树洞里钻出一条蛇,他把蛇打死了;又砍一斧,又钻出一条蛇。他砍了十三斧,打了十三条蛇,蛇不怕死,人却寒心了。第二天,一条巨蟒横在路中间,斫木人急忙下山,在家里祭祖宗。
说,一个月明夜,听见沙、沙、沙脚步声,很缓慢,从远到近向草棚响过来。有人扒开稻草往外看,一个白衣白裙身材窈窕的人影,一步一步走过来。他们人多,都是青壮年,火焰高,白衣人不敢接近。第二天,他们杀了两只公鸡,将血绕山场淋一周。鬼怕鲜血。
……
斫木人说得满山是魔是鬼是怪,人听了,身上的毫毛都竖起来。
斫木,确也有许多凶险。树砍倒,得尾朝上,脑朝下,顺坡倒。因此两个人砍树,一个人打钩——用一根两丈多长带铁钩的细木条勾住树上的一个枝桠,在树快要砍倒时,往站人的方向拉。没拉好,树倒下,砍木人一不留神让树兜或树枝挨着就没命了。有时伐木人闪避时,惊慌间跌一跤,折胳膊断腿的事也有。木头倒在陡峭的山坡上,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,撞在住的草棚上,也是常事亡命琴师。山里,有毒蛇,有猛兽,有野蜂,还有咬人的小虫子……叫人防不胜防。人说,这都是邪魔鬼怪作祟。
因此,斫木人的忌讳很多。互相不能叫人的名字,斧头称铁,倒说顺,吃饭叫点肚,抽烟叫点铳……就像江湖上的人讲春点黑话。
开始砍第一棵树,要先祭山神。工头选好一株大树,挂上三张纸钱,烧三柱香,作三个揖,杀一只公鸡,鸡血绕着那树兜洒。摆出酒肉斋饭,放鞭炮。伐木人齐齐地都跪下,磕头,朝东、南、西、北四个方位作揖,献馔,敬酒,求山神爷保佑。
工头一手执砍斧,一手端起一碗酒倒进嘴。碗一丢,像刑场上的刽子手,杀气腾腾,大喝一声:“是神升天,是魔归位,不得为祟!奉命开刀,逢木必砍!”两手挥起斧,朝那株敬过的杉树砍下第一斧,然后一人一斧,交替着砍下去……
放倒这棵树后,二人或三人一组,分头砍伐其它的树木。
满山便有“丁、丁”伐木声。
鸟在林子里气喘喘地叫:雨灰灰——雨灰灰——
木头砍倒后,要“做皮节”——把枝桠削光,把树皮剥下,横七竖八地丢在山上,要经过一个伏天,才会干。
木在山上,没人敢偷。不知是怕人,不知是怕鬼。
过了伏,砍倒的木干了。主人请人“出木”——把木头一根根抬到河边去。
抬木头,一人一根“丫”形木棍子,齐肩长,叫“丫柱”。背木时,两个肩膀,一个肩膀上是木头,一个肩膀上是丫柱,从后面撬起那木头。两个肩膀都负力。累了,要稍息一会,木尾支在地上,丫柱挨着肩支起那木头。
小木头,百十来斤,一个人背。二百斤左右,两个人抬。大的木头,直径一尺以上的,往往要七八个人甚至上十几个人抬。
杉木,脑大尾细。抬大木头,粗头,用铁索兜起,套上横杆、支杆,四至八人扛抬,尾部二至四人扛抬。这样大的木头,也就很长,山道弯弯,狭窄陡峭,横杆一歪,往往三四百斤的重量一下落到一个人的肩上,
稍有闪失,后果不堪设想。十余人挤在窄窄的崎岖的山道上,必须步步踏实,步步小心,踩稳一步,再迈一步。
上身全裸着,胸肌,臂肌,紧张地隆成一块块包;俯头只看脚下,额上,爆出细密的汗;穿着草鞋的大脚,踏下去,脚趾头都向下勾,小腿打着颤……额上和胸前的汗往下滴,背上的汗汇集到脊沟里,裤腰全湿了。
“拐弯!”
“踩稳!”
“下力!”
从嘴里吐出的话,简短,有力。是祈使,是命令,也是关照。有温情。
到地势险要处,于是唱起了号子:
哎呀里个木——呵咧
齐用力呀——角色!
嗬!
莫分神呀!
嗬!
站稳脚呀!
嗬!
……
声音浑厚雄壮,回荡于深谷幽壑。这是歌,也是力;这是劳动的节奏,也是劳动的呼号;这是是沉重的呻吟,也是沉重的豪壮。
木头抬到河边,放下来,才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在稍平坦的沙滩上码成堆阿夏,这叫“归图”。抬木头的人,即使是在冬天也汗淋淋的,像刚从水里捞上来。人或许已很疲惫,但手里始终掂着那截三四尺长沉甸甸的“丫”形木棍……
“图”上的木头,要用竹蔑系牢,防突发的大水,把木头冲走。等待来年春江水涨,才能水运出去。
一夜春雨,小河涨水了。
斫木的人是背木的人,同时是棑工。排工在水边把木头编扎成木筏,一条木筏,叫一对棑。一对棑,七八根左右,头靠头,尾靠尾,木尾朝下,前窄后宽。
人,短裤夹衣。若天气温暖,则短裤单衣或赤膊。脚穿草鞋,手执竹篙(排篙),张开两脚站在木棑头上,任水推动着木排。洪水滚滚,棑行如箭,棑工两眼如炬,棑篙左撑右点。木棑要是撞在石崖上,棑散人落水七上九下,是性命攸关的事。有时,木排搁到浅滩上,那怕天气很冷,水寒刺骨,人得立即跳入水中黛西约翰逊,用棑篙把木棑逼回深水处。
木棑顺水而下,两岸青山迎面扑来,古代诗人于是有“欸乃一声山水绿”的诗情画意。
7
源头好咧,种田,揹木,山上家家还有一片油茶林。犁田、插秧、割禾不必说,放夜水,摘茶籽,一年到头,也辛苦。可是,买盐、斫肉、买布、当门抵户……都要钱。钱从哪里来?
源头人不种棉花,作蓆草。用蓆草织蓆子,成有名的“八都席”。文竹一带的人上门来收购,挑到莲花、茶陵一带去卖。
莳完早稻莳蓆草,早稻黄澄澄的时候,席草也碧莹莹了。
席草,草茎一人多高,直溜溜的,无枝无节,比筷子略粗些,三条棱,肥水好,鼓胀起来几乎成圆形。席草密麻麻地长在水田里,滃染出一块块碧玉似的绿。
收割完早稻,接着收割席草。割席草,在夜晚。三伏兼秋时节,白天谁经得起那火一样的太阳烤?再则,席草一割倒,烈日一晒便蔫了,下一步就不好操作了。
太阳落到山背后,风便从山林的绿叶上幽壑的小溪里抹出一片清凉,吐到山外来。村子里,田野间,暑气全消,处处凉凉爽爽。吃过晚饭,各家各户,全家出动,只有走不动的老人留在家里,吃奶的孩子也揹着。
女的拿禾镰,男的一根长禾担,串着一只没有底的木圆桶挑在肩上,小孩子或前或后的奔跑着。大黄狗也跟了来,带路似的在前头屁颠屁颠地跑,跑一阵,回过头,用力地甩着尾巴,汪汪叫两声……
前有十来天,就把田里的水放干了,一是防倒伏,一是便于收割。
揹了婴儿来的,把一件破衣服铺在田界上,朴彩英给婴儿喂饱奶,丢放在上面,睡或哭,由他去。
割开五六平方米一块,女的继续割,男的把割倒的席草放进桶里分长短提出,孩子则从杂草中把很短的席草提出来……
这是有老有小比较完整的家庭,还有其他的各式各样的家庭。
做这些事,不很累,夜晚又凉爽,还没娶妻的小伙子,扯开喉咙唱山歌:
鸭嘴不比鸡嘴尖,哥嘴不比妹嘴甜;
若是娶得甜嘴妹,炒菜不用放油盐。
唱了一会,又唱:
妹子住在竹荆山,竹荆蓬蓬行路难。
或空中忽有山歌飞过来:
只要情哥有心行,砍开竹荆铺石板。
小伙子丢下自家的席草不割,消逝在黑暗的夜色里了。
于是,外地人不说源头人辛苦,说源头一年有三回半“乱”。所谓“乱”,是指男女情事。所谓“三回半”,割席草只能算半回,放夜水,摘茶籽,剐芒才各算一回。
源头旧事之三
8
太阳一下山,西山上的云像着了火,烧的红通通。山腰上横出一抹淡雾,炊烟也从黑色的屋顶上冒出来,雾霭漫开来,混和那炊烟,山下的人,分不清天上和地下了。也忘了冬天和夏天,只记得早晨和傍晚。
夏天,山外炎天酷暑,源头,夜晚睡觉还得盖棉被。傍晚时分,屋子里也热,屋外,那风从草木的绿叶上扫过来,带着清新的幽香,早把暑气扫进小河里,让流水冲走了。晚饭后,左右邻舍男男女女都坐到门前的晒地上,成一团,叽叽呱呱,天堂地狱,天南海北,妖狐鬼怪随便聊。有过口角,上午事,下午忘。深仇大恨藏在男人的心里头,关键时候才爆发,平常见面笑嘻嘻。山里人,有时心胸很狭窄,容不下一个不善意的眼神;有时很宽广,一座大山倒在怀里,不动声色地用衣襟兜住。
夏夜纳凉,总有说不完的事。萤火虫绕着人低低地飞,诱得小孩子们东扑西打不安身。
讲故事,都是七嘴八舌,想说什么说什么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和我家共住一幢屋子的我叫嫫嫫的女人讲故事。她是山外一个大屋场的名门大族中人,从娘家带了许多故事到源头。
她说,洋鬼子,是人熊。人熊和人一个样,比人要高大,手上脚上脸上都长了毛。力气大得不得了,抓住人,拎一只鸡似的拎起来,一丢,像扔一只小兔子,三丈远。五个人,打不过。但人熊没膝盖,别看高,很傻,一根竹筒伸过去,他就把手插进竹筒里,一推,就倒了,爬不起来。
她说,人死了,要过洛阳桥。洛阳桥,是独木桥,很高。桥下有铜蛇铁狗。世界上的好人,能走过去;作恶多的人,会从桥上掉到桥下,桥下那铜蛇铁狗,撕的撕,咬的咬,连骨头带肉,咯嘣咯嘣,一起啃……
洛阳那地方,满街人挤人,谁是人,谁是鬼,搞不清。商家在柜台上摆水盆,买东西的人把铜钱丢水里。那钱沉下去,是人,给阳间的货;钱,不沉,浮在水面,是鬼,烧化纸做的东西。
她说,山里的野物和世界上的人一样。蛇吃蛇,人吃人。蛇吃老鼠,黄鼠狼吃蛇,老虎吃黄鼠狼。老虎,是兽中王,所有的野兽,都怕老虎。但老虎怕狮子,狮子怕席鬣。那席鬣,躺在地上像片席子,狮子走过去,它一卷,把狮子裹在肚子里了。
那么,席鬣是兽中之王了?
她说,席鬣怕蚂蚁。蚂蚁虽小,爬上去,席鬣卷起来,蚂蚁从席鬣的肚子里开始往外吃,直到把席鬣的骨头都啃光了。席鬣连蚂蚁都怕,所以席鬣做不了兽中之王。
……
人们听她讲故事,都听得津津有味,蚊子叮在腿上,吃得肚子圆鼓鼓,忘了拍。
我常偎在母亲的怀里听,心里怕,却爱听,听得瞌睡都没了。
9
我虽然爱听故事,但还另有一片小孩子的天地。
天上那轮明月,吐满地清晖,一片皓洁。晚风习习吹着,一片凉爽。我们聚集在一块大的晒地上,如果有人提出:“来玩摆龙么?”自然就有许多孩子附和。
摆龙,所有的孩子排成一排,站在最前头的叫龙头。龙头由一个身体强壮伶牙利齿思维比较敏捷的孩子担任。大点的孩子站两头,小点的站中间。后面的一个紧紧抓住前面一个的衣服,受到冲击也不松手,鲇鱼咬尾似的。另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点孩子,拦在前头,忽左忽右地走动,千方百计寻找机会,要冲散这“长龙”。龙头在前面奋力拦住,保护“长龙”不被冲散,于是要忽左忽右地阻挡,后面的人随着忽左忽右地摆动,就像舞龙灯。
开始了,摆成长龙的孩子很高兴地一齐喊:利利落落摆龙嘞!
拦在前头的孩子问:哪龙呢?
齐声答:墨龙嘞。
哪墨呢?
香墨嘞。
哪香呢?
檀香嘞。
哪檀呢?
酒坛嘞。
哪酒呢?
冬酒嘞。
哪冬呢?
媒种嘞。
那媒呢?
火媒嘞。
……
这样的一问一答,早编好了,有百来句,当然,龙头在问答中还可接着编。一问一答中,同时左右摆动。
在孩子们快乐的喊叫声中,远处的山,近处的房屋,朦胧在月色里。青蛙不叫了,草虫不唱了,只有孩子们这种稚嫩的童音,只有孩子们这种无忧无虑的欢乐。
问的人,可以根据答的话一直问下去,答的人那有那么多的词?龙头答不上来了,问的那孩子大喊一声:“嗬——”便向龙身冲过去,要把这条长龙冲散,龙头左拦右挡,拼命护住,后面的孩子扯住衣服不松手,只是跟着忽左忽右地跑。龙头护不住了,长龙给冲散了,游戏结束了。接着,或从头再来,或者玩别的游戏。
我们玩的游戏,好多好多,还有:猫捉老鼠,抢瓜,丢手帕,捉贼,嫁客娘……
10
冬天,一阵北风,几天细雨,天气就很冷了。山上那些难耐寒气的树,纷纷往下落叶子,虫子都钻到洞里去了,只有小鸟为觅食,还在外面飞。
到夜晚,除了特别相好的或有什么样事,会互相串门,家家都是一家人围着火窠烤火。火窠边,温暖,也温馨。
这里的人家,厨房的灶靠外墙,火窠在灶门前。火窠前是茅窝,茅窝在墙角。茅窝里面,下面是一层很厚的糠头(谷壳),埋入番薯和芋头,上面堆放柴草。临火窠一面是矮条凳,叫茅窝凳。烧火、烤火就坐在这凳子上。
我家只父亲、母亲和我三个人,父亲又常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做手艺,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。母亲常带着我去和我家共住一幢房屋的嫫嫫家烤火。她家,六七口人,养了牛,养了猪,夜晚又煮牛食,又煮猪食,至少要生两堆很大的火。
她家有一位老奶奶,还有一位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,叫秀兰。老奶奶坐在最里边,里边最暖和,秀兰则坐在她奶奶的怀里。我则偎在母亲的怀里,母亲多坐在火窠的外边靠灶角处。
大人说大人的事,不让我们插嘴。说:“大人说话小孩听。”我问:“小孩说话呢?”嫫嫫则说:“小孩说话丁牯佬叮。”丁牯佬,就是手捏成拳,突出中指的指关节,敲在脑壳上。
我们没话说,没趣味,很无聊。
有时烧的是湿柴兜。湿柴兜生烟,熏的人流眼泪。烟,有时往里飘,有时往外飘。烟向里面飘时,秀兰便用手在虚空中扫,把那烟往我的方向赶,边赶边念:
“烟,烟,烟,去那边。”
为不让烟跑到我这边来,我也用手也在虚空中扫,也喊:
“烟,烟,烟,去那边。”
于是,两人同时喊:
“烟,去那边,那边拉胡琴,这边敲破锣;那边有糖吃,这边闻屎臭;那边有酒肉,这边喝稀粥;那边住高楼,这边住茅棚;那边穿新衫,这边穿烂衣;那边穿新鞋,这边穿草鞋……”
好像烟有耳朵,还有脚,会听话,还会跑。我们一边念,一边用手往对方推。烟不走,或者走了又回来。不在烟了,在人。都好胜,提高声音压对方。大喊大叫,吵得大人发火了,嫫嫫对女孩喝一声:“再说!”女孩便立即闭了嘴。我母亲则威胁我说:“再吵,你一个人回去,让老鼠把你叼走,吃掉你。”这“老鼠”的含意,包括鬼怪在里面。因经常听嫫嫫讲的鬼怪故事,我最怕鬼。于是我不敢作声了。女孩虽然怕她母亲,因为是在她家里,她是主,我是客,当她母亲脸不朝着她时,用手又在虚空中推两下……
外面的风,呼呼地吹常飞飞。我们却都很暖和。
11
腊月里,绵绵的冻雨下出满天的寒气,却也下出暖融融的过年气氛。女人们从被子中爬出来,便忙着做事,牵年米啦,作年豆腐啦,舂米粉做过年茶点啦……事可多呢。闹的满村子砻声如雷,臼杵声此起彼落。老实的男人,在家帮着婆娘做事,活跃的男人则聚在一起商量糊龙灯或扎毛狮灯。
毛狮灯,又叫毛狮子。舞毛狮子,又叫抖(念du0)毛狮子。毛狮子自己动手做,三根两指宽,四尺来长的竹篾弯出三张弓,弓头系在一起,中间那张弓与上面那张弓张开成九十度。上面的弓,为头脸,布几根稍向外凸的篾条经纬,用红绿纸条剪成毛状,贴上去,再用金银纸贴出眼睛;中间那张弓上面也布几根稍向外凸的篾条做经纬,贴上毛状的纸条和鼻子。下面那弓与中间那弓是活动的,能张能合,是嘴;沿下面的弓上密密地系上染成红色的苎麻,作为须。上面那弓后系着一幅三尺左右宽六七尺长的土黄色布蝗虫毁灭日,就是一只毛狮子了。
抖狮两个人,一掌狮头,一掌狮尾。表演时,就是一上一下,一左一右地抖,有时加些舔尾巴、舔脚,地上打滚的动作,算是花样。其余的人,一个执虎叉,一到二个吹唢呐,四个打锣鼓,就成一个舞狮队了。
刚过去这一年里,凡做了红白喜事的人家,毛狮灯都要在春节期间“烘”。收了亲的人家,“烘”新人(娘);嫁了女的人家的哥哈喜喜,女婿初二至初四来岳家拜年,“烘”姑郎;建了新屋的人家,“烘”新屋;生了孩子的人家,“烘”伢俚;正月十一、十二、十三这三日,到去年一年中的新坟上出灯,夜晚在家“烘”……事先一个红帖送到要“烘”的人家,这人家也很欢迎。抖狮,能带来热闹,带来吉祥的喜气。抖完狮,都要给一个红包的。姑郎往往讲体面,红包内的金额要多些,其余,大概是两到四个工钱的样子。
毛狮灯,只在本村闹。从初二到十五。
“烘”,都在夜晚进行。
入夜了,在锣鼓声中毛狮子进门来,叫声“贺喜”,便在厅堂中抖狮。狮头一上一下,一左一右地抖,主人家则请几个人不停地放大爆竹,邻居们围着看,锣鼓爆竹声,响出一片热闹和欢腾。
偏僻的山区不偏僻,寂静的村落不寂静了。
正月十六日,毛狮灯“收油火”。
太阳离山顶丈把高时,毛狮子开始“收油火”。二人掌狮,一人掌虎叉,一个持斧头,一人打钹,一人打锣,其余的跟着助威。虎叉抖得“嚓嚓”响,锣、钹三下三下或五下五下、七下七下变化着连着敲,“啾、啾、啾,当、当、当”,响出一片森森的杀气。一路杀气腾腾威风凛凛地先到村后的山上去,见了大树,砍一斧头在树上,所有的人齐声大喝:“嗬——”,本屋场的后山要走遍。然后下山,挨家挨户上门“收油火”。住户拿了一挂短鞭炮在门口等,毛狮子到了大门口,点燃鞭炮接,毛狮子在厅堂兜一圈。虎叉柄顿一下在地上,叫声“嗬——”,主人家再放一挂短鞭爆,然后把大门关起来。一般,人也不出去了。
村里的每一幢房屋都要去,不能遗漏一家。
收油火过后,村里冷清清的,好像外面真有鬼,叫人觉得很恐怖。
一个年,也就过完了。
12
八月十五中秋节。从八月初一到八月十五,打火龙灯。
火龙灯是小孩子玩的。
打了火龙灯,牛、猪、鸡、鸭不患瘟。六畜兴旺。小孩图热闹,大人图吉庆。这也是农民的一种期盼。
制作火龙灯也很简单,几个篙把(七八寸长的稻草束),下面插一根三尺长的小竹秆,就成龙灯了。龙头,是两束稻草捆成个横“丫”字;龙尾,稻草束长一些,从粗到细再向上一翘。五节、七节,还是十一节十三节,就看有多少孩子参与了。除了把龙灯的,还有一个拿虎叉的,一个敲鼓的,一个收香火钱的。人手少,拿虎叉的兼收钱。
在七月底,大人便帮有兴趣打火龙灯的孩子们策划好,准备好。八月初一日始,打火龙灯的孩子吃过晚饭自觉地聚集起,在火龙灯上密麻麻地遍插上烧着了的香,打着鼓,抖着虎叉,把着龙灯,一路走,一路“嗬!
嗬!”地齐声喊,挨家逐户依次上门,虎叉在住屋的厅堂上顿一下,喊一声“嗬!”主人得出来,给小孩子五六文铜钱或一二个毫子(铜元)的香火钱。有的人家还放一挂短鞭爆。从初一到十五,天天晚上如此。
每到夜晚,在幽暗的屋巷中,一条火龙穿来穿去,响着“咚咚”的鼓声,“嚓嚓”的叉声,孩子们的“嗬嗬”声,凭添了一种热闹,一种喜气,整个村子,呈现出蓬勃兴盛的旺气。
打火龙灯,各村落自行组织,也就活动在这个村落中。不会打到别的村落去,就是紧邻也不去,那个村即使没有火龙灯也不去。
打火龙灯的香火钱,除去买香,所剩也不多。十五这天,三一三十一地分,一人至多分得十来只毫子。十六日也要“收油火”,各家走一遭,各家都要放鞭炮。然后,火龙灯把到江边去,在沙滩上烧了。去的时候,打鼓、抖虎叉、呼喊着,热热闹闹,回来的时候,偃旗息鼓,不能回头看,就有点凄清。为给自己壮胆,于是一路走,一路放开喉咙,拖长了调子唱:“走得快的走前头,走得慢的走后背。”有时,齐声唱儿歌:“前面龙带头,第二起高楼,第三骑匹马,第四……”从一说到十,第六之后,全是骂人的粗话。走在后面的人不高兴,抢到前面去,于是赛跑似的跑起来,小些的,跑不快,落在后面,又怕,又急,便哭了。
13
冬天雨雪多,闲下来,村里几个有点田产说话也管用的人一商量,便去外地请了“三角班”到源头来唱戏。一唱五天到七天。
三角班,是只盛行于我们这一带的民间地方戏。演出不卖票。唱戏的图一种乐趣,看戏的也图一种乐趣。
三角班,三个角,生、旦、丑。基本如此。有的戏只两个角,有的戏有四五个角。一个戏班子,十来个人,全部是男的。旦角也由男人扮。后台,就是一两个拉胡琴(二胡)的,四个打锣鼓钹的。胡琴,自己制造。
一截竹筒,蒙块蛇皮,锯一截破油纸雨伞柄做琴梁。买三五尺琴线,扯十来根马尾毛做琴弦。一把琴,三个毫子(铜元)的成本。这琴,弹起来还颇响亮。老生(须生)的胡子也自己制,弄些苎麻丝扎在竹篾上——新鲜的湿竹蔑,在油灯火上烤,就软了,能弯出所需要的形状。黑胡须就用墨染一染。舞台布景也简单,一桌二椅。俗言说:“三角班,挑一担。挑得来,唱一晚。”
三角班演唱的剧目,主题多是惩恶劝善和自由恋爱的。主要有《刘海砍柴》、《张四姐下凡》、《南山犁田》、《云南寻夫》、《拐子伸冤》、《杨戬造刀》、《茅公打铁》及《双采莲》、《双调情》等等。剧本、曲调、锣鼓点子都装在师傅的肚子里。师傅教练,顺口倒出来。程式是现成的,道白有套子,无论哪个戏里饭店老板上场,都是唱“清早爬起来,财门两边开,灶窝熄了火,缩(钻)出只爬怪(螃蟹)来。”接着白:“我,王老板,开饭店,三天卖了两壶酒,两天丢蚀三只(念lia)壶,今日无事,且把招牌来洗一洗。”骂调开头的四句,都是“开来言,就来把,死贱人骂啦哈,骂一声死贱人,不是人啦哈……”戏文故事情节不同,唱词、道白不同。那道白也可因人因地因时随口而编,方言土语,语言幽默、诙谐,也粗俗和轻佻,尤其是丑角的道白。那情节却也曲折,男女老少都非常爱看。只要祠堂里操台锣鼓一响,往往关了大门全家都到祠堂里去了。
“三角班”中的道白虽粗俗,有的唱词却是很有文学色彩和生活气息的。如朱买臣落难,一根打狗棍,一只竹篮,上街去要饭。跪在前台,用棍子挑着篮子,向台下看戏的人乞讨,唱的“莲花落”:“天也愁来地也愁,天愁地愁两相愁,天愁就怕龙上水(闪电),地愁就怕龙王发大水;神也愁来鬼也愁,神愁鬼愁两相愁,神愁就怕凡人不烧香,鬼愁就怕阎王用笔勾;官也愁民也愁,官愁民愁两相愁,官愁就怕百姓要造反,民愁就怕差人上门催;公(丈夫)也愁来婆(妻子)也愁,公愁婆愁两相愁,公愁就怕米桶没米量,婆愁就怕老公出门不回头;鸡也愁来猪也愁,鸡愁猪愁两相愁,鸡愁就怕来贵客,猪愁就怕大又肥……”唱词很长,有的演员声泪俱下地做秀,听众或出于对英雄落魄的同情,或认为戏做得好,把铜钱或毫子(铜元)往竹篮里扔。
老人看戏文,小孩看热闹,二三十岁上下的人,看的是什么呢?说不清。
姑娘家,都要挑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衣服穿。指头在油缽里沾点油,揩在手心里,抹在头发上。三五个一群,你一只手搂我的脖子,我一只手揽你的腰,脚一歪一歪,屁股一扭一扭。一路嘻嘻哈哈地说笑。
邻近的村子里的姑娘小伙子也会来。姑娘们更是讲究打扮。姑娘们到了祠堂里,站在稀疏处,间或往舞台上看几眼,大多数时候,只顾自己说说笑笑。
小伙子不安分了,一双眼睛贼似的四处瞧,有的在人堆中扯长了脖子,还鲇鱼似的钻出钻进。这是少数。大多数眼睛,落在那些三五成群的姑娘的脸上,胸上,腰上。大胆的,走过去,有的故意像走路不小心,撞一下;有的没话找话,问点什么。姑娘们,有的不高兴地瞪一眼,脸露讨厌的神色;有的笑一笑,或和他对话。
有个姑娘对她的同伴说,我要去一下茅厕上。一去,差不多要到散戏时才回来。
有的大屋场,绅士们是不准在村里唱三角班的。
14
道教以天地水为三元,正月十五日为天官上元,七月十五日为地官中元,十月十五日为水官下元。中元节以祭鬼为主要内容,因此又被称为“鬼节”。民间说,从七月初一日到十五日,阎罗王对群鬼放假,口语中称为“爷爷奶奶逢大赦”。这里的“爷爷奶奶”,是指逝世的先人,含义是独特的。
六月卅日(或小月的二十九日),村里各家要杀一只鸭,在傍晚时分点烛烧香放鞭爆敬斋饭,叫等“爷爷奶奶”。此后,天天早上要敬斋饭。
中元节里有两项重要的内容:七月初七老衣会,七月十五盂兰会。各房的老衣会(又名烧衣会)有会田,耕种者交的租谷,就是这两会的基金。
老衣会,从七月初五日到七月初七日,要请道士做法事,给先灵烧化冥钱冥衣。
法事,从七月初五日早上开始。各房在祠堂内设祭坛,挂“功德”——神像和地狱的画图;祠堂的大门上,祠堂内的神像(功德)前都要贴对联。其对联如“一道祥云浮宝盖,千重紫气拥金銮”,“击铙伐鼓,敲醒苦海沉沦客;说法闻经,唤回夜台梦里人”等等。祠堂还要张挂道士写的四方“露布”。分别为《护坛榜》、《戒幽榜》、《迎真榜》和《降圣榜》。
《护坛榜》云:
金眉老君殿
瑶坛肇启宝范宏宣咨尔威灵护持法界
伏以
银汉鹊跃,天上将会牛女于此期;玉树蝉鸣,人间感动风木于寸念。幸赦辰适际,欲尽追荐之诚;藉法网大开,少伸报答之悃。筚门幻作蓬岛,凡宇俨成仙宫;凤辇临轩,仰风云之庆会;龙辂贲户,待日月之重光。蚁悃虽曰虔恭,蜗舍敢云清净。承文递奏,咨将帅星云直达于元穹;荡秽除氛,仗官军风雷迅扫于法界。纤尘不染,万邪潜形。在上在旁,快睹皇皇穆穆;坛内坛外,咸仰肃肃雍雍。无怠无荒,懋官懋赏。
右榜露布,咸使风闻
《戒幽榜》云:
北阴寒林所
天堂路启地狱门开仙子到坛宜遵戒语
伏以
古往今来几度迁,生也由天,死也由天。
东兴西废皆前缘,愁也枉然,想也枉然。
彭寿颜夭总是年,笑也黄泉,哭也黄泉。
尔等凄凉休埋怨,悔不从前,思不从前。
洗心涤虑赴斋筵,丢却闲言,抛却闲言。
罪灭福生出九泉,男也无牵,女也无牵股道叶开。
衔环报主休流连,绶步西天,转步西天。
日月如梭过,人事多反复。富贵与贫贱,其中要识破。
汝等在今日,依草而附木。或怨前生命,或嗟天意薄。
或恶冥法严,或怨仇谮多。究竟皆自取,当初行事错。
吾今劝化汝,不必怪哪个。乘此忏斋岌。稽首皈大罗。
讨一往生处,前途笑呵呵。
二至八名道士,穿黑色的麻布长袍,戴黑色麻布瓦楞帽,帽后垂两条带子。寅时起水荡秽,饭后搭井搭灶,拜玄师表,拜奏。午后,抄牒坛,迎神述意。初六日,迎銮接驾,午后宣符简,读赦书。初七日,读衣单簿——各户五代之内亡过的先人姓名。接着,在各户带来的内装金银元宝、纸钱、冥衣的大纸包上盖上“灵宝大法师”的近两寸见方的红色印章,摆放在祠堂前的空地上,统一烧化。道士在旁,手执小锣,喃喃地念诵经文,追荐祖先。
七月十五日,有的村还举行“盂兰会”。
盂兰会,应叫盂兰盆会。盂兰盆是梵文ullambana的音译,意思是“救倒悬”。佛教的《盂兰盆经》说,目莲以其母死后极苦,如处倒悬,求佛救度。
盂兰盆会,往往要请近好几个和尚来诵经,超度先人的亡灵。除了用素食斋饭祭奉祖先,还要拜忏。和尚唱道:“灵山峰上目莲僧魏潇逸,南(nā)无(mō)。难报爹娘养育恩,南无阿弥陀呀佛;父母恩深真难报,南……无……”
那声“南无”和“南无阿弥托佛”是众人跟着和尚一起唱的。有领唱、有合唱,声调悠扬而绵延,充满一种愧疚而深沉的情感。唱词很长,主要讲父母养育子女的艰难,无非劝人要孝敬父母,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。唱着唱着,有的人不由深悔自己在父母生时,未能尽心尽孝,现在追悔莫及,而泪流满面,哽咽不能成声东皇录。有的人,脸红了……“南无阿弥陀佛”的佛号声,已不是对愿望实现的祈求,而是在神前的忏悔了。
七月十五日晚上,还要放焰火,破血盆,烧幽香。
15
九皇坛,从农历的九月初一日到初九日,设在祠堂里。筹办这项祈神活动是香首。这香首,是村里的“粮户”。主持九皇坛的是道士。坛,本应是建在野外的高台,民间则设在祠堂内,祠堂上首赌青皮,是玉皇大帝和道教祖师张天师和北斗七星的神位。香案上,摆香炉、烛台铁塔凌云,供奉香、花、灯、水果梦露大厦。敬九皇,实则拜北斗。因为“南斗注生,北斗注死”。凡人,都怕死,贪生。
据道教的《北斗经》说,人的性命皆凭道而生,罪福善恶皆属天司。北斗三官五帝九府四司荐福消灾,是造化之枢机,人神之主宰,有回死注生之功,消灾度厄之力。每个人生年的本命星君,分属北斗的贪、巨、禄、文、廉、武、破七个星。焚香诵经,叩拜本命所属星君,自可消除罪孽,福寿臻身,永离轮回。
在敬九皇的日子里,村中人都得沐浴斋戒,每天参加早敬晚忏。
主持九皇坛的道士,二至三人,有时多至八九人。一人为主坛(高功),其余为副手(都讲、监斋等)。
上午,道士面对九皇诵经,村人在后,跟着道士跪拜。诵的经有《心印经》、《太上感应篇》等。《太上感应篇》中说:“福祸无门,惟人自召;善恶之报,如影随形。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,依人所犯轻重,以夺人算,算尽则死。又有三台北斗神君,在人头上,录人罪恶,夺其纪算。”纪算,指人的年寿。经文中还详列了诸善与众恶:不履邪径,不欺暗室,忠孝友悌,矜孤恤寡,敬老怀幼,济人之急,救人之危,不彰人短,
不炫己长,施恩不求报,与人不追悔等等为善。所谓善人,天道佑之,福禄随之,众邪远之,神灵卫之。非义而动,背理而行,以恶为能,阴贼良善,虚诬作伪,攻讦宗亲,刚强不仁,狠戾自用,是非不当,向背乖宜,虐下取功,诌上希旨,轻蔑天民,扰乱国政,杀人取财,倾人取位,危人自安,减人自益,以恶易好,以私废公,挫人所长,护己所短等等为恶,恶者恶报。
第七天,道士拜忏。道士踏罡步斗,诵念《北斗经》。说是“念此大圣北斗七元真君名号,当得罪孽消除,灾愆洗荡,福寿资命,善果臻身。”道士念经,众生跪拜,道士念诵经文曰:“太圣北斗七元君,能解三灾厄;太上北斗七元君,能解四煞厄;太上北斗七元君,能解五行厄;太上北斗七元君,能解六害厄;太上北斗七元君,能解七伤厄……”每念一句,道士左手拿一段丝线,右手将丝线一挽,成一个活结,垂在跪拜者面前。跪拜者一拉线头,线结解开……如此依次下去。
众道士吹、打、弹、唱。主坛道士在优美的有节奏的音乐声中,唱着《步虚词》,用禹步踏罡步斗。其音乐确有“缥缈轻虚之美”,真是“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难得几回闻。”人们十分喜爱观看,成了一种娱乐和艺术的享受。
九皇坛结束时,焚香。那香,是从山上砍一二株四五丈高的大枫树,锯成一段段,成井字形,从下往上叠,高度超过了大祠堂。
焚香时,道士念经,凡出了谷的人家,一家一个香帆,放在那架香里面,焚送给神灵。
我家,是族中的二房,但在源头老居村居住。老居村的人全属长房。他们设九皇坛,我只能在旁边看和听。在我的记忆里,只有道士们扯高了嗓门反复高唱的那句“玉皇赦罪”是清晰的。我父亲主要信佛,但他儒释道三教的书都买。那些经文是我从书上看来的。
村里人设九皇坛在意的是:得福消灾。而实际上在听道士们宣讲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”。叫人明白什么是恶,什么是善。过去做了恶事,请天神赦免,不予追究,但在今后,应改恶从善。
我想,源头人纯朴的民风,也就是从这些经声佛号中唱出来的。
源头的活水,清清澈澈的,涤洗着人的灵魂。
-作者龙灿珠自传-生命最不值钱的年代,诞生了我的生命。 我,一副1.73m散发臊气的皮囊,装着73kg左右腥血酸肉硬骨头及一肚子臭粪便。隆准、厚唇、阔嘴、大耳……上帝把我组装成一个乡巴佬,在大脑里塞着些诚朴和忠厚、正直和顽固。 有人说,人生识字糊涂始,我从五岁开始糊涂,至今,啃了以吨为单位的字纸,屙了百来斤字纸。能吃能屙,故而为有这种极平常的生活和健康状态得到安慰。数学成绩一直不好,不懂算计,又兼糊涂,是心就在嘴巴上的傻瓜,故而乐观。 一生不勤不懒,不贫不富,不贵不贱,不雅不俗,不忧不惑。如此而己。